我今年60岁,家住在浙江省东部一个沿海渔村。
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,父母都是出海打渔的渔民。
姐姐出生那年,赶上台风登陆,听父亲说,那年夏天,连着三天三夜狂风呼啸,海浪有房子那么高。
村里的渔船都躲在港湾里,用拇指粗的缆绳拴在礁石上,船身被海浪拍得咚咚响,像有人在下面敲门。
母亲临产前一天还在晒鱼干,把银闪闪的带鱼铺在竹匾里,突然觉得肚子发紧,邻居阿婆赶紧搬来木澡盆,烧了三壶热水。
台风最猛的时候,姐姐呱呱落地,父亲站在门口望着翻涌的海浪,说这孩子跟大海有缘,就叫“海珍”。
我和姐姐差5岁,小时候,有姐姐护着,村里的男孩没人敢抢我的贝壳。
姐姐带着我去滩涂挖蛏子,拎着小铁桶,赤着脚在泥地里踩,感觉到脚下有小洞,就往里面撒把盐,蛏子就会蹦出来。
捡到漂亮的花蛤壳,姐姐会用细铁丝穿起来,做成项链给我戴,贝壳互相碰撞,发出细碎的响声。
我走累了,姐姐就背着我回家,她的辫子扫过我的脸,带着海水的咸腥味。
读小学时,遇上涨潮,村口的石桥被海水淹没,姐姐背着我,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过河,冰凉的海水漫过她的裤脚。
姐姐小学毕业那年,妹妹出生了,恰巧这时,渔村开始分船到户。
我们家4口人,分了一艘木帆船,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出海,母亲在家补渔网,姐姐帮着照看妹妹。
因为姐姐是长女,母亲想让她继续读书,可姐姐说,船上缺人手,执意跟着父亲出海打下手。
就这样,姐姐15岁开始学摇橹,18岁能独自掌舵,跟着父亲在近海捕带鱼、鲳鱼。
姐姐手巧,会把多余的渔线编成渔网兜,卖给镇上的商店,换些零花钱给我买铅笔本子。
那年秋天,姐姐用卖渔网兜的钱,给我买了一双红色的塑料凉鞋,我舍不得穿,只在上学时才套在脚上。
20岁那年,姐姐经媒人介绍,嫁给了邻村开拖拉机的阿康哥。阿康哥家里有辆蓝色的拖拉机,能拉满车的海鲜去镇上卖。
姐姐婚后住在婆家,但每天都会回娘家帮忙,帮母亲补渔网,教妹妹认渔船上的罗盘。
婚后第二年,外甥出生了,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,哭声特别响亮。
自打外甥出生,家里更热闹了,父亲抱着外甥站在船头,说这孩子以后肯定是个打渔的好手。
姐姐因为有了孩子,出海的次数少了,就在岸边开了个小海鲜摊,把父亲捕的鱼摆上去卖。
阿康哥每天开着拖拉机,载着姐姐和装满海鲜的竹筐去镇上,傍晚再拉回空筐和零钱。
95年8月,台风又一次逼近,父亲坚持要出海收最后一网,姐姐放心不下,跟着一起上船。
那天下午,海浪比姐姐出生时还要猛,蓝色的海水里翻着白色的浪花,像无数条白蛇在游动。
阿康哥在家哄着发烧的外甥,突然接到村里的通知,说父亲的船在礁石区搁浅了,姐姐跳海去固定缆绳。
等救援队赶到时,父亲被救上了岸,姐姐却被海浪卷走了,只在礁石上留下一只磨破的胶鞋。
母亲得知消息,抱着外甥的小衣服哭个不停,父亲蹲在码头,盯着海面一句话不说,我和妹妹抱着浑身湿透的父亲掉眼泪。
3岁的外甥不懂发生了什么,指着大海喊“妈妈”,我的心像被渔网勒住一样疼。
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,母亲整天对着姐姐的照片发呆,说姐姐是被大海带走的,就该属于大海。
阿康哥受不了打击,把拖拉机卖了,去外地打工,留下外甥跟着母亲生活。
我考上了县上的中学,每周回家,都会带些镇上的糖果给外甥,母亲把家里的鸡蛋都留给外甥,自己只喝稀粥。
一次,我回家看见外甥蹲在门口哭,问他怎么了,他说奶奶不让他去海边玩,怕被海浪卷走。
我抱着外甥说:“大海会保护勇敢的孩子,你妈妈在海里看着你呢。”
外甥似懂非懂,用袖子抹着眼泪,母亲在屋里听见,又偷偷抹起了眼角。
外甥10岁时,我已经结婚,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,母亲岁数大了,照顾外甥有些吃力。
我和爱人商量后,把外甥接到镇上读书,从此,外甥吃住都在我家。
同事们知道我养姐姐的孩子,背后议论:“桂花,你自己有儿子,还养外甥,不怕将来白费心?”
“可不是,亲妈都没了,孩子长大了指不定认不认你。”
我总是说:“姐姐替我吃了那么多苦,我养她的孩子是应该的,以后的事以后再说。”
外甥读书期间,阿康哥偶尔回来看看,带些外地的糖果,可外甥跟他不亲,躲在我身后不肯叫爸爸。
我知道阿康哥再婚了,新家还有个孩子,也就不勉强,只让外甥记住,他有两个家。
外甥初中毕业那年,不想继续读书,说想跟着外公学修渔船,我气得打了他一巴掌,这是我第一次打他。
“你妈妈要是还在,肯定希望你读书,走出渔村。”我红着眼眶说。
外甥低头不说话,第二天又乖乖背起书包上学了。
后来,外甥考上了市里的中专,学轮机维修,毕业后在港口找了份工作,每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,跟当年的姐姐很像。
2010年,我退休了,外甥谈了个对象,是港口医院的护士,姑娘长得清秀,说话轻声细语。
结婚前,外甥问我:“姨妈,我亲妈要是在,会喜欢她吗?”
我说:“她要是看见你娶这么好的媳妇,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
婚礼那天,我给外甥准备了两套被褥,一套是母亲亲手缝的百子被,一套是我买的蚕丝被,当作娘家的陪嫁。
外甥媳妇很孝顺,每次来看我,都带些降压药和钙片,说老年人要注意身体。
前年冬天,我不小心摔了一跤,膝盖骨折,躺在床上动不了,儿子在外地工作,爱人出差在外。
外甥知道后,跟单位请了假,每天过来给我做饭,他媳妇下了班就来给我擦身子。
我过意不去,说:“耽误你们上班不好。”
外甥媳妇说:“您当年养他的时候,怎么没觉得耽误呢?这是我们该做的。”
骨折康复后,外甥带我去港口看大船,他指着远处的货轮说:“姨妈,等我攒够钱,带你坐游轮去海上玩。”
我笑着说:“我可不敢,你妈妈就是被大海带走的,我怕。”
外甥突然握住我的手,说:“大海带走了妈妈,却把你留给了我,你就是我的亲妈。”
今年我生日,外甥媳妇送我一条珍珠项链,说是用姐姐当年留下的珍珠串的,那些珍珠还是姐姐出海时捡的蚌壳里取的。
我摸着圆润的珍珠,想起姐姐给我编贝壳项链的样子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如今,外甥的孩子已经上小学,每天放学都来我家写作业,管我叫“奶奶”,跟当年的外甥一样,喜欢蹲在门口看蚂蚁。
周末,我们一家去海边散步,外甥抱着小孙子,指着翻滚的海浪说:“你奶奶的姐姐,就住在这片大海里,她一直在看着我们。”
小孙子似懂非懂,捡起一枚花蛤壳,举过头顶说:“奶奶,贝壳会唱歌!”
海风吹来,贝壳里真的传来呜呜的响声,像是姐姐在远处哼着渔歌。
我望着辽阔的海面,突然觉得,有些离别不是消失,而是以另一种方式,永远留在了彼此的生命里。
外甥蹲下来给小孙子擦鞋上的沙子,阳光照在他的背上,跟当年姐姐背我的样子,一模一样。
这些年,我总以为自己是在替姐姐照顾孩子,直到现在才明白,是命运让我们互相依靠,让爱有了延续的理由。
就像海边的礁石,海浪再大,也冲不垮紧紧相连的石头,我们一家人,就是这样,在生活的风浪里,牢牢地靠在一起。
如今,我常坐在门口的藤椅上,看着远处的渔船来来往往,手里摸着姐姐留下的贝壳项链,心里很踏实。
我知道,无论大海有多辽阔,有些牵挂,永远都在港湾里,等着归人。
而我的归人,早已在身边,用日复一日的温暖,填满了曾经的遗憾。
这或许就是生活,有失去,有离别,但总有一些人,一些事,让你觉得,所有的付出,都值得。
就像姐姐给我起的名字“桂花”,虽不耀眼,却能在秋天,用香气,温暖整个渔村。
而我,也在用自己的方式,让这份温暖,在岁月里,慢慢流淌,从未停歇。